黛玉此刻也在大观园，只是她不在蘅芜苑，只孤身在栊翠庵同妙玉说话。
本只是说些节气上的趣事，妙玉见她难得开怀也愿意附和，只是说着说着，话题便转到了道家经典上去，一开始妙玉还觉得颇为投契，说着也很有兴头，只是说着说着却感觉到了有些不对。
“唯心而论，顺意天意虽是两重意思，却截然不同，可若按我所说，这唯心而论何尝不是顺应天意呢。”黛玉道。
妙玉蹙眉看她，并未接话，面上有些薄怒，只是不曾发散。她沉吟片刻，重新拿起手上的杯子，抿了一口茶。
黛玉奇怪道：“怎的不说话了？可不是被我辩无可辩了？”
妙玉抬眼撇了她一眼，顺手把杯子放回了桌上，这一放碰除了轻微的响动。
黛玉捂嘴笑了笑：“你如今气性是越发的大了，我不过是说句话，也能惹得你发火，你且说说，我是那句话得罪了你，也好让我当个明白鬼的好。”
“与其在我这里说佛论道，不如好生回去写你的书，著你的文，何苦与我费功夫。”妙玉冷淡道：“我这观里，也不缺你一个说道的。”
黛玉把手里的经书放在桌上：“忒没趣了，往日你说没人与你说话，今日来同你说话了，你却又嫌弃我，好的坏的，都你一个人说完了。“
“你当我是爱看经？爱念这劳什子的上清？”妙玉轻蔑的勾了勾嘴角：“能活得像个人，谁要活得像个泥塑菩萨。”
“你这话说得，就有些过了。”黛玉掐着手里的帕子：“世上难有清净的地方，你有这么个地方清清静静的过，怎么就不好了。”
妙玉不以为然：“往日我总说你们是大家子弟，却没见过世面。说着话时我还想着你是例外，是有一番见识的，可今日听你说这话，确实我看错了你，你才是这脂粉堆里头顶顶愚蠢，没有见识的那个。”
妙玉拿了自己的茶盏，将茶泼在地上，指着地上的污浊道：“你所谓的清净之所，不过是这般的藏污纳垢之处罢了。”
她脸上的笑容极尽嘲讽：“你一个高门大院的姑娘如何得知，往城外头走，不比城内头差，赌坊酒铺子，下贱污秽之所，外头反倒比里面多。那些东西都去哪里了？去了你说的清净之所。白日了，收拾干净，拿布一遮，便是菩萨慈悲，等到了晚上，扯开布来，尼姑道娘拉了帽子下来，又要普度众生去。”
黛玉哪里知道这些，又哪里听过这些片言字语的话，一时之间，惊骇万分。她搅着帕子，一面惊恐，一面又带着怜惜的看着妙玉：“妙玉。”
妙玉知她心思单纯，心中怒火也渐熄，只叹一口气：“我虽是官眷出生，但命不好，家中父母早逝。好在内有几个忠心的老仆，外有家父知交，好歹能内外支应。只是这半生的颠簸，倒低是见了些人心叵测，魑魅魍魉。只是，你从来在这福乐窝里长大，如何能知道外头的艰难。”
她反握住黛玉的手，劝道：“世道艰难，能安稳些，便安稳些吧。天道不公，咱们女儿家虽不用受觅侯拜相的苦，可对咱们来说，活着就是苦了。”
黛玉低头，拿帕子擦了擦眼角，也没说话。
莫嬷嬷伺候在旁边，她年纪大了，外头的那些艰难她哪里能不知道，只是作为一个下人，面对的又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，因此许多劝说的话都没办法说到点子上，只能干着急。如今，有人能说出这些实话，莫嬷嬷心里也妥帖些。
“你不妨多见见，多听听。你虽未知道些真事，但卖儿卖女的多了是了，你那些庄子产业什么的，未必不少，多听听，你总说要见多了，才能见真，如今也轮到你去见真了。你是个明白人，好歹还有些身家背景，何必两眼一蒙黑的瞎闯。”妙玉停了停又道：“你且去里头梳洗一番，你这副样子，别人瞧见还以为我欺负你。”
黛玉扶着椅子站起来，莫嬷嬷扶着给她往里头内室去。
正梳洗着，有小丫头来报：“老太太带了客人游园子，往年常来家里送菜的刘姥姥，还有一位柴太太，现在正要过来。”
黛玉一直没说话，如今听了柴太太来，也没什么表情，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。
小丫头退下，黛玉扶稳了发间的一只白玉发扣，对莫嬷嬷道：“咱们去城外的庄子上住一段儿吧。”
“咱们外头好几个庄子，姑娘想去哪个？柳潭村边上的柳潭庄就挺好的，离京里近，旁边有座小山，野味也好。”莫嬷嬷建议道。
黛玉摇了摇头：“去菩萨奴书院下头的那个庄子，菩萨奴马上要回扬州考试了，如今还在书院苦读，咱们过去正好也看顾看顾他。”
莫嬷嬷不再说话，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，挑了一只并不太显眼的珍珠耳钉给黛玉带上。
黛玉左右偏头仔细看了自己的妆容，点点头，率先走了出去。
外头贾母并没进堂屋，只是坐在了院子外的那颗老梅下。
妙玉侍奉在贾母身边，说是侍奉，不过是在那里站了站，看着小道姑给众人上茶，她彷佛独自在一个世界，神色清冷。
丫头挑了帘子，黛玉出来，走到贾母面前，行礼问安，至此便垂手侍立于贾母身侧，并不多言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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