斯文的那个抱着提包衣服过来，三拼头才问：“这两个是？”
“我弟。”
“我三拼头。”他朝兰舟伸手，努嘴朝斯文男人，“这我干弟，想学跳舞找我两个，包教包会。”
各报了姓名，吴启梦脱掉棉袄，豁然站起来，把人都往舞池中央搡。他朝门口打响指，让老板来一首慢四。曲子一放，柳亚东觉得熟悉，才想起来他听过，这是刘德华的《用你的温柔抚平我伤口》。净是些情歌，跳舞难道是疗伤？
斯文男人和兰舟一般个头，教他步法，小声而柔情地喊拍子，语调缱绻得令人害臊。他白衬衫雪亮得吓人，五指柔软，光洁得无一丝毛刺。兰舟学散打脚法都不算快，跟慢四也显勉强，踢踢踏踏，牵丝木偶，直往他皮鞋尖上碾。兰舟歉然地一迳朝后退，说对不起，男人扽他靠前微倾，雅雅地吐字：“跳舞两个人不能离太远，离远不好看，胸要贴紧。”
柳亚东直乐，打算抱臂白看笑话儿，没留神被三拼头拽进舞池。三拼头眉毛一耸一耸，眼睛晶亮，像对舞怀抱着无杂质的热爱。他架起柳亚东的胳膊，喊嚷说，跟着我脚走，手搭着我肩，一下午给你教会！一二三四，一二三四，一二三四！
舞的轨迹倘若能印下笔痕，思华舞厅的柚木地板是一层最深沉的黑。柳亚东硬跟着打旋，曲子俨然换了首快四。一飞一仰，视线和兰舟的彼此黏连，缴绕，缴绕，像一圈是一道裹缠，沃蔓地长。旋转成了意向，和滴水走针，日头东升西落有雷同的含义。跳舞人不疲惫地绕圈，转颈，摇摆，面貌始盛及衰。沉的东西带不走，在原地被风化，作枯石；一点点吹碎，作尘土。一二三四，一二三四......
三拼头停的时候，柳亚东热汗泱背，脚踏浮云，要发财。兰舟瘫坐舞池檐边匀息，呈一种万米长跑后的懵然，两颊发着红晕，仰望着天花。
柳亚东踉跄过去，伏他背上，在他耳朵边低喘低笑：“比踢靶还累。”
兰舟摸摸他汗津津的手心。
三个男人高挽袖子，在旁边静默默地歪嘴，很欠打的样子，嘲弄说现在小孩儿，耐力忒差。三拼头仰头说：“怎么样小柳，不难吧？就还没我教过还找不到诀窍的，你来。”他又一擓青皮。柳亚东怀疑他是自己给自己擓秃的。
“等我——”他摆手。
“不能等，趁热打铁忘不掉。”三拼头牵他手，递向吴启梦，“阿迪你带一遍，小柳我再给巩固一次。”
吴启梦眼里是哀而不伤，恰是此刻的冬日黄昏。
出于善良，柳亚东没法儿再躲避，再说我拒绝。他因心里滋生，为兰舟一点儿负罪而感到赧然和窃喜。他稚拙地搭手到吴启梦的瘦棱棱的背脊，难免有了施舍的意思。——我不知道我跟他像不像，你暂时可以当我是他。启梦。吴启梦怔然，不动地看柳亚东的鼻梁，前奏完了，他慢了好几拍。
三拼头拍着手心哎哎哎，吴启梦才后划开步子，很美的一个弧。
老板小武点上烟，也站出来看，“真少见。”
“的士高丑的要死，不晓得怎么那么多小年轻喜欢。交际舞多好看呐，阿迪跳交际舞漂亮得很。”三拼头去牵斯文男人，“越跳越少，可惜了。”
兰舟盯着那交握的两只手。
“跟着我的拍子，你放松一点。”
舞曲再变，慢四的《执迷不悔》，巧成了琼瑶。柳亚东看他的眼泪，也无预兆地淌下来。他红裙子像花一样绽放，长发也飞扬。他的倒错，在悲痛和懊悔里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。反衬到自己，柳亚东悻悻然，想我还不到遗憾。不会有什么了比死更狼藉了，说鬼，说魂，说来世今生，都是种廉价的补偿。吴启梦泥泞着眼睛，朝他动“我爱你”的嘴型，两颊一道道黑迹，饮泣变嚎啕。他拉开一扇门进去了，对象根本就不是自己，柳亚东才觉出不自在。要说，他很怜悯，也有点儿警觉了。
执迷不悔有一句特别损，“勉强与你到底总会，在热烈后变灰飞。”
晚上照例去金鼎，凌仔单独喊了柳亚东：“泉哥喊你去。”
“我一个？”
“你一个。”
柳亚东敲门，里头喊一句直接进。邵锦泉正翻书，左手支颐。屋里很暖，他穿一件羊绒的马甲，衬衣领子挺刮刮翻出来。“来了？”柔情的奇特一眼，和蔼的味道，又像个父亲。
“泉哥。”柳亚东站过去，背手直立。
“坐嘛，不是武教罚你站。”邵锦泉笑出鱼尾纹。他指沙发，手叠一块，托着下巴，“下午跟阿迪去思华了？好久我不去了，不晓得老板要不要装修。”
柳亚东这就坐不下了，很不舒服，被严密管控似的。还不能说不对。
邵锦泉顶了下眼镜，“不是管你。”
这不是像了，这就是个父亲。
“这一行纠纷很多，明里你仇家就数不清，暗里不晓得什么人想做掉你。我要为你们安全着想，不是说控制你们，教你当傀儡。”邵锦泉坦荡荡地掰清楚，“你倒还好，我担心阿迪，他本来就样子招摇古怪，又魂不在肉上。平平安安最重要的，你们都还是伢伢。”
他这话半凉半热，半辣半甜，很叫一般人尝不出滋味。“我知道，泉哥。”
“叫你没别事，问问你，晓得付文强么？”邵锦泉合上书。
柳亚东照讲大实话：“听旧强哥骂过一晚上。”
邵锦泉低低笑了半天，一拂鼻尖，“何老卵跟他混在，盘算到旧强头上了，我才叫爱森搞他。付文强给消息了，讲想碰面谈一谈，找我要人。我要带上你跟胡自强。”
“我？”
“各不带‘红棍’，这是行规。”邵锦泉摸抽屉，“他不认得你。”
蠢驴不晓得这叫鸿门宴。柳亚东倒不说怕，是蒙：“我什么都不懂。”
“还就怕你懂。”
邵锦泉拿的是仿77，朝前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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