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之后,大概一两个月,周青脉有时候能偶遇迟朗。
两次是在他常去的杭帮菜小馆里,同居这么久,迟朗可能被他带出了习惯;一次是在昊海楼的旧书市场,远远地,迟朗穿得臃肿,蹲在一个老奶奶的摊子前,笑眯眯地说着什么;还有一次是在华润超市的收银台,周青脉把量贩装的速溶咖啡递给收银员,才发现自己机没带钱包也没带手机,他最近总是恍恍惚惚地犯小错,后面有人低声问:“帮你先垫一下?”
回头看,是迟朗。
周青脉忽然头痛欲裂,以往偶遇,他都有余地,都能绕远或者溜走,可现在不行。他下意识站远了一步,“不用了,”他怔怔地说,“谢谢。”
迟朗看着收银员把咖啡放到回收篮里,神情有点僵,“没事。”他冲周青脉点头。
“……以后还是别见了吧。”周青脉撂下这么一句,几乎落荒而逃。
往宿舍回的路上,周青脉觉得自己很可笑。他有什么资格说“以后别见”?只是偶遇,他要杜绝,该向老天去求。他相信迟朗现在不愿见面的心情,比自己要强烈得多。
为什么不想再见,因为很疼,因为不好受。一刀两断是美德不假,可是先抽刀的人就没资格喊痛。
回到宿舍,室友看他一脸异样,便问他:“老周?老周你没事儿吧?”
周青脉揉了两把冻硬的脸蛋,笑笑,“咖啡瘾犯了,钱忘带了。”
在那之后,又过了两天,周青脉正在听讲座,手机忽然震个不停,是前房东的催命电话。迟朗联系不上,人家就找上他了,问他说,摩托车钥匙怎么留在屋里了,是不是不小心落在桌上的,楼下的摩托还要不要。
周青脉站在报告厅外,看着窗前冒芽的杨树枝,回答说,要。
约好了取钥匙的时间,他回到教室里,那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萦绕不散。
当天傍晚,周青脉站在搬空的小公寓门口,从房东手里接过那只栓了跳跳虎的车钥匙,走下三层楼,打着了那辆摩托。
周青脉听见轰隆隆的引擎声,闻见冲鼻的汽油味,意识到两件事——
他没有摩托驾驶证。
他终于失去迟朗了。
已是仲春,晚风沉醉,素来遵纪守法的周青脉无证驾驶,坐在迟朗从前的位置上,慢吞吞地挤入车流,把摩托弄到宿舍楼下。他戴着口罩,嚎啕大哭了一路。
有时会有片段闪回,比如迟朗以前说过,青脉这个名字很好,是青墨,是情魔,更是青绿色树叶的脉络,总之都是又美又缥缈的东西,我抓不住你怎么办呀。
周青脉当时说,哈哈哈酸死了。
现在才发觉,无论是抓不住,还是不被抓住,都不能怎么办,也不用怎么办。
日子打马而过。
周青脉考了摩托车驾驶证,也回过一次杭州,研三那年,中秋和十一的假期连在一起,他一个人去母亲的坟前看了看,那个下午是死寂的,整个墓园,不见第二个选择在中秋节祭拜的人。他烧了不少贡品,没有说一句话。
第二天一早,他乘公交车去了海宁市,这次他提前做了功课,找到了观潮胜地公园,也看到了真正的钱塘江大潮。
周青脉站在人群中,晒着午后青灰色的阳光,逆着意外凉爽的江风,大口地呼吸。巨大的浪头扑在半空中,人们欢呼,拍照,大吵大闹。潮湿的江水味糊了周青脉一脸,抹一抹,鼻息被浇得有点腥。
一条江这么长,要看它,当年他们不知道该站在哪里,用什么角度看,现在,周青脉独自掌握了观潮的正确方法,总觉得自己有点不义。
他想,迟朗到底有没有再来看一回呢?他到底回杭州了吗?迟朗的朋友圈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,要音讯全无,原来也不是多难的事。
作为T大的优秀法学硕士生,周青脉毕业后如愿留在了实习了三年的外资律师事务所,之前是临时工,现在他好歹有了个编制。事实上,律所的香港老板还挺欣赏他,觉得他办事干脆利索,吃苦毫无怨言,一口标准的英式口语也是他的加分项。因此,和那些初来乍到的毕业生不同,周青脉渐渐不用天天给前辈端茶倒水理卷宗,半年多过去,他也会被委任一些要他独立处理的案子。
虽然都不复杂,主要是帮银行做项目,抑或是某些鸡毛蒜皮的民事纠纷,但周青脉已经非常满足,他才二十五岁,就有了自己的名片,自己单独的工位,还有许多律师三十岁才能碰到的活。
又过了半年多,他在律所,已经有人管他叫“前辈”了。
周青脉喜欢现在的工作,虽然破事很多,下班从不准时,但他过得很充实,他能从中获得满足感,从而规避胡思乱想以及不良爱好的滋生。还有一点好处,他固定工资涨了不少,办了案子还能有提成,这些钱,至少足够支撑他每天穿阿玛尼西装喷宝格丽大吉岭茶上班,定期和同事跑去高级日料店聚餐,并且在建外大街附近租房的种种开销。
当然,周青脉还是没有独租一套公寓的豪气,他想要攒积蓄,就只能和人合租。他运气好,第一次找的室友人就不错,是个美院的大二学生,台湾人,自称“林仔”。林仔烟瘾和周青脉不相上下,两人互不嫌弃,在家务方面也都不算太懒,就这么友好共处了半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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