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说：人是沙土变的。以此为由，不让我去村后大坑里面洗澡。＂会化到里面！＂一出去玩，她准会这么说，＂不听话，就会变成土龙尾巴上的沙土堆！＂
刚懵懂的时候不太当回事儿，按哥哥的话，奶奶是吓唬我们不要去村后大坑洗澡。可身上常会搓下的泥球却佐证她是对的，就会很慌张，又一想，搓掉了这么多的泥我没变小啊，我的肚皮和身量似乎月复一月的变大，按照奶奶的说法我该变小——或许就不存在了，只相信哥哥的话，接着跟着伙伴们去那野坑里玩耍。
到傍黑回家，她一但用指甲从我胳膊上刮出白道道，会瞪亮眼睛又用指头杵着我的额头＂你爷爷就变回了沙土堆！＂＂可是爷爷在瓷画里呀？＂我常会争辩。
每到旧年初一，就会在箱柜上的瓷画里慈祥的看着我，还是不大相信奶奶的话。
模糊的记忆里第一次跟着父亲、母亲来到村子后身，母亲曾指着靠着小土路边，龙尾巴上的一座沙土堆告诉我：＂你爷爷在那儿。＂穿过荒甸子回家，走到挨着油笤林一个沙土堆，母亲会停在那儿静静的站一会儿，＂这是我的爷爷，你的太姥爷。＂我会惊讶的仰着头望着母亲，原来母亲也有爷爷？之前我一直认为到姥爷就截止了，和念小学的时候，第一次见到老师居然也上厕所一样的惊讶。
龙尾巴上面还有好些个相同模样的沙土堆，大一点或小一点，我也会指着问。
＂那些都是谁？＂
＂那是大杂院的佟奶奶。＂
＂那是后院开大车店的老杆太姥爷。＂
母亲会指着一两个告诉我。但里面好多连母亲也不清楚。
＂祖辈人都埋在这儿，妈妈也不知道，但一定是咱们村子里谁家的祖先。＂
我颇疑惑的问龙尾巴紧南头小山一样的沙土堆埋的是谁，他们却都说就是个沙土堆。
去过龙尾巴以后，加上之前偷去大坑玩，除了奶奶，也被母亲责骂。心会想，必是母亲也怕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又化了沙土吧？有点相信了。就落个毛病，跟在哥哥身后和伙伴们去西大坑洗澡就有点心慌，就怕自己真的像砂糖一样溶化到大坑里面，变了沙土堆。
当然，这个事儿我六、七岁以后就不再相信，心里面却一直存着心疑，直到念到了中学，认真的想了一下生命的来路。就算是奶奶故意编瞎话来吓唬调皮的我们，如果回到生命的始初，奶奶说的并没有错，只不过沙土是无魂的，成了人形有了魂。
现在回想，上面说的应该就是我刚记事那阵儿，搬到的村北土龙尾巴前面新起的房子之前，因为现在还清楚的记得，我抱着一个瓷瓶子，一气从奶奶家走到新屋，现在一闭眼就会浮现，那是最早真切切的记忆。新屋后面是一汪清澈澈的水洼，稀落的长着三棱草，再后面就是土龙尾巴荒树林子，里面是乱坟甸子，没了人家。父母亲若都忙着工作，又赶巧奶奶犯了头痛病，不放心摞下我一个在家，就常接来姥姥或姥爷照管。
若是姥姥来，一整天的在西屋炕头席片子上叨咕以前的旧事，大杂院或新东镇。我趴在一边听，姥姥低着头讲，直到念叨到在新东镇前儿她的金镯子睡觉前挂在窗户勾上，一晚上就能拉直，才会稍微的抬起头向屋顶上瞄一眼，抬着眼皮望着我真亮的说一句：＂那前儿的金子真是软……＂然后接着低着头叨念新东镇的大儿子，＂才五岁，一大家子就把他一个扔新东镇了……＂＂姥，咋不带回来？＂每次听到这我都会打个激灵，心想，他自己在那该会多害怕？＂去看他，姥！＂＂大北边子，离咱这儿上千里地，姥姥背不动……＂说到这会儿，没见过姥姥抬起过袖口抹一下眼睛，也没掉过眼泪，就是叹一口气，＂埋在哪都寻不见了，咋看他？＂也常念想一起去新东镇的长子，＂三丫那闺女和长生连着相呢，长生却总说她是日本人的孤儿，我早知道就是他闺女，咋就不认下呢？多俊多懂事的丫头，没人笑话那事。＂
而说着话的功夫，姥姥就能坐在那儿打会盹，并不是真的睡着，每隔一阵儿就会半抬起眼皮嘟囔一两句话，＂住大杂院那前儿，可真热闹。＂像是半梦半醒，就那么一小阵儿。一激灵的睁开眼，叨叨念，＂哎呦，看我这混脑袋，又忘了铡草，你姥爷的马车该回来了！＂就要下地儿。我会糗过身儿挡住，＂姥，哪有马车？＂
到这阵儿，姥姥才真的清醒，清楚的和我说大杂院的事儿。若不赶上农闲那阵子或雨淹雪埋那几天，男人们得忙着在外面做着活计养家；不单是地里的活计，家里的女人们还得忙着家里的一切，准备饭食，喂养鸡狗，赶上夏天先要捣捣酱缸，若在冬天需翻倒酸菜缸，烂了就一冬没的爽口菜吃。赶儿点要紧的事忙完了，又要忙着浆洗、缝缀大小子或二丫头的褂子鞋袜，收拾院子，擦掸箱柜；打牲口草、挖猪鸡吃的野菜。心里还要忙着一堆操心的事：若在夏季的雨天，望见西北天儿压过来的乌云，会担忧着屋顶漏雨，上面的山皮是不是需要找补或增加那么一层呢？若在冬季的大雪天，操心着棚圈会不会被雪压塌架，盘算丈夫上班的误工克扣，合计拉脚的大车又要耽误几天的活计。最末了，姥姥盯着院外头，＂那前儿的人咋那么忙？总有做不完的事呢？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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