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,身子颠簸不已,车子已经行了良久。
韦小宝害怕一阵,哭了一阵,也颇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了,忽然张口咬了一枚枣子来吃,倒也肥大香甜,吃得几枚,惊惧之余,极其疲倦,过不多时,竟尔沉沉睡去。
一觉醒来,车子仍是在动,只觉全身酸痛,想要转动一下身子,仍半分动弹不得,韦小宝心想:“老娘这次定然逃不过难关了,待会只好大骂一场,出一口心中的恶气,再过二十年,又是一条好汉。”
又想:“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,否则这厮被这批狗贼救了出去,老娘又被他们拿住,一样的难以活命,死得可不够本。鳌拜是朝廷大官,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的一个小鬼,一命拚一命,真是便宜之极,大大便宜!”
既然无法逃命,只好自己如此宽解,虽说便宜,心中却也没半点高兴。过了一会,便又睡着了,这一觉睡得甚久,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的地面甚为平滑,行得一会,车子停住,却没有人放她出来,只让她留在枣子桶中。
过了大半天,韦小宝气闷之极,又要朦胧睡去,忽听得豁啦一响,桶盖打开,有人在捧出她头顶的枣子。
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,大感舒畅,睁开眼来,只见黑沉沉地,头顶略有微光。有人双手入桶,将她提了起来,,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,原来已是夜晚。
提着她的是个老者,神色肃穆,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。
那老者带着韦小宝走向后堂,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。
韦小宝暗叫一声:“糟糕”
不知高低,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,黑压压的站满了人,少说也有二百多人。这些人一色青衣,头缠白布,腰系白带,都是戴了丧,脸含悲愤哀痛之色。大厅正中设着灵堂,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。灵堂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,竖着招魂幡子。
韦小宝在扬州之时,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,总是去凑热闹,讨赏钱,乘人忙乱不觉,就顺手牵羊,拿些器皿藏入怀中,到市上卖了,便去赌钱,因此,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,一见便知。他在枣桶中时,早料到会被剖心开膛,去祭鳌拜,此刻事到临头,还是吓得全身皆酥,牙齿打战,格格作响。
那老者将她放下,左手抓住她肩头,右手割断绑住她手足的麻绳。韦小宝双足酸软,无法站定。那老者伸手扶住。
韦小宝见厅上这些人显然都有武功,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,要逃走那是千难万难,但左右是个死,好在绑缚已解,总得试试,最不济逃不了,给抓了回来,一样的开心剖膛,难道还能多开一次,多剖一回?
眼前切要之事,第一要那老头子的手不在自己身上,以免身子一动便给他抓住;第二要设法弄熄灯笼烛火,黑暗一团,便有脱身之机。
她偷眼瞧厅上众人,只见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。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,说道:“今日大……大仇得报,大……大可你可以眼闭……眼闭了。”一句话没说完,已泣不成声。他一翻身,扑倒在灵前,放声大哭。厅上众人跟着都号啕大哭。
韦小宝心道:“辣块妈妈,老娘来骂几句。”但立即转念:“我开口一骂,这些乌龟王八蛋向老娘动手,可逃不了啦。”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泪,便想转身就逃,但身后站满了人,只须逃出一步,立时便给人抓住,心想时机未到,不可卤莽。
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:“上祭!”一名上身□□,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,手托木盘,高举过顶,盘中铺着一块细布,细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。
韦小宝险些儿晕去,心想:“辣块妈妈,这些王八蛋要来割我的头了。”又想:“这是谁的头?是康亲王吗?还是索额图的?不会是小皇帝的罢?”
木盘高举得甚高,看不见首级面容。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,扑地拜倒。大厅上哭声又振,众人纷纷跪拜。
韦小宝心道:“他妈的,此时不走,便待何时?”转身正欲奔跑,那老者拉拉她袖,腿上没半点力气,给她一推之下,立即跪倒,见众人都在磕头,只好跟着磕头,心中大骂:“贼鳌拜,乌龟鳌拜。老娘一刀戳死了你,到得阴间,老娘又再来戳你几刀!”
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,有些兀自伏地大哭。韦小宝心想:“男子汉大丈夫,这般大哭也不怕羞,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,死了又有什么可惜?又用得着你们这般?”
众人哭了一阵,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,朗声说道:“各位兄弟,咱们尹香主的大仇已报,鳌拜这厮终于杀头,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……”
韦小宝听到“鳌拜这厮终于杀头”八个字,耳中嗡的一声,又惊又喜,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:“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,反是鳌拜的仇人?”
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,韦小宝全然听而不闻,过了好一会,定下神来,才慢慢将他说话听入心中,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,只听他说道:“……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,杀了鳌拜,全师而归,鞑子势必丧胆,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,实有大大好处。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,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,敢作敢为。”众汉子纷纷说道:“正是,正是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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