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要再找出一件能让慧木放松一点的东西，便是屋里四处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。
她懒懒走到沈氏的浴斛旁，挽袖伸手在水中摸了摸，捞起一个香袋，放在鼻子前轻轻嗅了嗅，慧木眉头一皱——浓浓的都梁，郁金，邱隆，附子加安息的香味。她旋即甩了回去，不咸不淡的说：“还没到腊八就准备上浴佛水①了，没成想回宫不回宫的，竟没什么差别。”
沈氏头靠在浴斛边，两只臂膀搭在木头的沿上，倒比慧木自在许多。她听慧木话语中带着烦闷，闭着眼问：“你这性子，装模作样半日就藏不住了？”
“藏不住，离开皇城太久，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。”慧木捡起一块捣匀的澡豆，打散后在太妃肩头涂抹开。
沈氏莞尔：“快四十岁的人啦，脾气收敛收敛吧。”
“二十年前如何，今天也不会差太多。”慧木喃喃道，“再者，比起我，听她们说话你不累吗？我觉得比做女和尚还累，不知你回来作甚。”
“不累，当初你才到寺里，可比现在叫唤的勤。”
“那不同，那是侍奉菩萨。”慧木慢腾腾道，“侍奉了二十多年，一想到以后得跟这个娘娘万福，跟那个娘子作揖，我就不舒坦。”
她放下澡豆，轻轻捶按沈氏的臂膀：“那个圣人，表面上对你多恭敬，实则一句话也不让你先说，半分让你自己做主的余地都不给；还有杨淑妃派来的宫女，嘴里客客气气的，吐出来的字每一个听起来都像不打算见你，到底怎么个意思我也看不透。”
“阿弥陀佛。”沈氏笑笑，“猜东猜西，你与她们并无差别。再有，莫再提杨淑妃三个字，人家现在是太后。”
“她也配？她一个...”
不待她说完，沈氏猛地撩起几滴水全洒到慧木脸上：“你若觉得做女和尚轻闲，便去佛堂做你的女和尚，净一净口业！”
慧木张嘴就要反驳，但还是打住了，她进屋前经过那佛堂，往里瞅了一眼，乌漆嘛黑，即便点着灯仍很幽暗，不晓得颢蓁怎么吩咐的。她只好擦擦脸，继续为沈氏捶肩，仍然嘀咕道：“你别恼我，打一迈进城门，我也有股火气在心里呢。”
她顿了顿，想瞧瞧沈氏如何回应，但太妃一声不吭，她一生气，拳头的力度都跟着大了些：“虽是咱们自己说要从俭，但能俭物，不该俭人。纵使还未受封，也是先帝二品命妇，迎接的阵仗未免太寒酸，官家的嫔嫱算一算那都是你的媳妇，却连个影儿都见不着。”
“一会儿就能见到，无谓在这事上计较。”
“一会儿？”慧木的拳头轻了点，垂首说，“一会儿沐浴完，我可就去坤宁殿告诉圣人啦...我只怕圣人叫咱们立马动身去西凉殿，你果真不先向杨淑妃请安？”
初五，尚服局。
贾尚服起的早，捎带把辛夷吵醒了。
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走到贾尚服身边，取过一杆牛角刷牙子，沾点升麻皂角汁，问了一句尚服局这么忙，可是是急着替沈太妃做衣裳，然后慢吞吞的揩起牙来。
贾尚服用盐水漱了漱口，悠悠道：“你若见着她，得叫昭容娘娘。”
“欸？”辛夷口齿含混的问，“她当不成太妃啦？”
“既是先帝昭容，名义上仍算太妃，只不过一开始我瞧圣人那么在意，估摸着她少说能进贤妃呢，谁料仍旧是二品命妇。”贾尚服低下头，替辛夷理了理碎发，“眼瞅着初八就是吉日，竟还得不到个准话，不知多少人要册封，保不齐三天得赶出四五套。”
辛夷叼着刷牙子，掰着小手数了数：“沈昭容，苗才人，延安郡君...这才仨，莫非官家准备封尚美人杨美人？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贾尚服洗漱完，坐到铜镜前，就着烛火梳画。
腊月入晓霜渐浓，夜窗经宿似雪积，辛夷推开窗户张望，外面只有黑咕隆冬的天。
一阵寒风从门缝吹进来，贾尚服赶紧道：“快关上，清晨最易受冻。”
“哦。”辛夷被冷气激一下，倒清醒不少，她蹦到榻上，就着红炉里散发的热乎气往下一躺，倦意又席卷上来。她懒懒的侧过身子，用手腕支起脑袋看向贾尚服的背影问：“娘娘喜不喜欢沈昭容？”
贾尚服正仔细的往脸上涂着檀粉，随口反问：“与你何干？”
“就想知道，你快告诉我。”
“你成日往慈寿殿跑都不晓得，我去哪儿打听。”贾尚服顿了顿，想起什么似的，忽然转过身来上下打量辛夷。她的檀粉尚未敷匀，被火光映得斑斑驳驳：“差点忘了，昨晚内东门司的徐内侍到尚服局与我商讨册封事宜，他说你近来似乎与齐国夫人走得颇近。”
“他说这干嘛。”
“就提了两句，好像是傩礼前在教坊碰到夫人带着你和刘崇班不知作甚。”
辛夷轻轻“哦”了一声：“去看傀儡戏碰上而已，并无其它事…”她记得那次是因为怕菊三四被人欺侮，便向徐内侍撒谎称杨太后要嘉奖他。
“你想起来了？想起来就好。”看她支支吾吾，贾尚服脸色一沉，冷冷说，“徐内侍让我转告你，皇城里但凡有见识的宫人，大都不会为难你，因此你无需拿娘娘做借口。否则，真要把风吹进慈寿宫，娘娘还道你拿她的名号生事呢。”
辛夷不禁脸上一热，背脊发凉，嘴上说天晓得他在讲甚么糊涂话，心中却后怕——自己那点小心思原来一早就被人看穿了，幸而他没真去问杨太后，否则不知要挨什么罚。
“得亏那天他本不打算为难韶部头，才不同你计较，你可得牢记他的好。”
“我偏不！”一提到菊三四，辛夷蹭一下从榻上坐起来，气道，“本来我师父就没错，他还隔着你传话，搬是非弄口舌的，怎轮到他扮好人！”
贾尚服并不在意：“谁对谁错我不理，他的意思不差，你紧紧记着罢。成，起都起了，别跟床上再赖着，快洗脸去。你今儿个不是跟仙韶院的女乐学舞嘛，早到点是好事。”贾尚服说完，转回身继续擦面。
辛夷起初还想打探打探西凉殿都发生了什么，但见平时懒得插手教坊事宜的干娘竟帮着一个老内侍说菊三四，也懒得再理，想想倒不如真的早到一些向陈怜怜问询，因此匆匆洗把脸就出屋了。
①每年四月初八和腊月初八是佛教的给佛像洗澡的重要节日浴佛节，用的水是文中的五种香泡的五色香汤，时人认为这种水有灵性对皮肤好，因此会用剩下的水来沐浴洗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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